提起大凉山,很多人并不陌生。这里是彝族人的故乡,有闻名遐迩的火把节。这里也是国家级贫困县,毒品艾滋病的重灾区。如今,经过多年釜底抽薪式努力,凉山实施的许多先进防艾模式,其中一些已成为全国范围内参考的成功样本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勾勒出凉山20年与毒品艾滋较量的抗争图谱。
从1到3.8万,用20年时间摸清“家底”
凉山位于我国四川南部,512万人口,彝族占一半以上。三面与云南接壤,6万平方公里的辖区内,几乎都是山地。其独特地理位置,使之成为“金三角”毒品贩运至内地的重要通道。1995年,凉山州发现首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,为吸毒人员。至2015年9月,凉山州累计报告艾滋病感染者/病人38568例,其中现存活3万例。
这一数字的变化,既展现了几十年来该地被毒品与艾滋肆虐的阴影,又彰显了凉山艾滋病筛查防控工作的任务之重与推广之艰。
从西昌出发,一路向东,沿着省道307盘山环绕行驶100多公里的山路,抵达大凉山腹地昭觉县,这里是艾滋感染较严重的地区之一。
昭觉县共有31万人口,95%以上是彝族。皮肤黝黑的男男女女披着蓝色、白色的察尔瓦(一种羊毛披毡),点一堆火,围坐屋前。农忙时节已过,攒下黑色的苦荞,金色的玉米,度过寒冬。
“以前大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毒品,什么是艾滋病。”昭觉县竹核乡卫生院院长瓦渣伍哈,三十出头,身材健硕,皮肤黝黑,穿着一双老旧的高帮军靴,挨家挨户去做艾滋病宣教随访。
解放前,许多村民种植鸦片,不仅可以换盐巴和枪支,还用来自己吸食。很多人认为,鸦片是能“治病”而且只有有钱人家才吸得起的“好东西”。解放后,鸦片问题得到遏制,但海洛因又进来了。
因为贫穷,大批彝族青年背井离乡,外出打工。他们大多不懂汉语,只能从事简单的劳动。渐渐地,不少人在城市街角聚集、染毒。现在,竹核乡1.1万人口,累计感染者大约五六百人,多数因吸毒静脉注射共用针具感染。
但并非所有感染者都登记在案,找出潜在人群,这条路走得很艰辛。
宋本莉是西昌市皮防站一位工作人员,也是#!早做艾滋病干预的人之一。“#!开始的时候,去隐蔽的街角巷子里,一个一个找,一个一个问。有的直接拒绝,还有的甚至泼粪相迎,”她回忆早期开展工作时,遇到的阻力和困难巨大,情景至今历历在目。
为避免感染者隐私暴露,不穿工作服,以亲戚或民政扶贫人员身份进行一一核实。找到一个感染者后,需要想尽办法劝,让他再去找另外的感染者,就这样滚雪球式摸查。最初的几年里,没有先进模式参考,都是摸着石头过河。
直到2007年,凉山在昭觉、布拖两县开展了一次大筛查,发现艾滋病疫情十分严重,已达非洲国家水平。宁静的大山里,噩梦初醒。
此后的2009年,凉山开始在全州范围开展大规模的流行病学抽样调查,整个地区的艾滋病疫情网被第一次揭开。
凉山州艾防局副局长宋志斌告诉健康时报记者,自2009年起凉山开始实行一项特殊制度,凡病人到医院就诊,在知情不反对情况下,均需要做HIV检测。与此同时,婚前医学检查制度也被强制推行。
凉山州共有612个乡镇,其中599个设有HIV快速检测点,由乡卫生院的工作人员负责采集村民的指尖血进行检测,送到县级医院去做确认,10天之内出结果,再把结果送到村民家中。
凉山州平均每年检测60万人次,大大提升了感染者发现率。尽管如此,宋志斌坦言,按照模型测算,尚有一半的感染者没被发现,此项工作仍艰巨。
从无知到了解,填补疾病认知空白
因无知而染病,几乎是凉山地区艾滋病患者的普遍情况,而发现后对感染者/病人的治疗,比找出这些患者还难。从拒绝治疗到正确服药,无论感染者还是工作人员,这一路走得都殊为不易。
“有一次我们去感染者家里,正碰上人家提亲娶媳妇,老太太见了我们就骂,‘这事要是被你们搅黄了,我饶不了你们!’”瓦渣乌哈回忆到。类似碰壁的事情不少。
最初的抗病毒药,副作用较大,吃了会起皮疹、拉肚子、做噩梦,村民很抗拒。瓦渣乌哈就一个个劝:“挺一挺,等适应了,就能活下来。”
“以前我们做健康教育,说艾滋病很恐怖,会死人。现在不这样讲,因为听讲座的两三百人里,可能就有几个感染者,这样说对他们是伤害。我们就说,得了一定要好好治,”瓦渣乌哈说。
许多上了年纪的村民不会汉语,教育文化程度也不高,普通的宣教方式行不通。在昭觉县红丝带抗病毒治疗关爱中心,艾防工作人员录制了特别的视频,让感染者用彝语进行同伴教育,使老乡们一看就能明白。
如今,在一些瓦房墙上仍可见石灰刷的汉彝标语:“预防艾滋病、健康全家人”
凉山坚持健康教育是艾滋病防治#!有效的疫苗,通过影视、书本、网络、巡讲等形式,不放过一切途径开展宣教,“要我防艾”到“我要防艾”的氛围正在形成。
今年42岁的李军(化名)是一位感染者。22年前,年轻的他在朋友聚会中尝试了海洛因。先是口吸,后改为静脉注射。
“别人用过的针头用开水烫一下,”毒瘾发作的时候,顾不上那么多,没想到这样染上了HIV。
2005年1月,李军作为西昌市#$人开始接受抗病毒治疗。他说,因为不了解,很多人不敢吃,宁愿等死。但为了活下去,他愿意做#$个“吃螃蟹的人”。事实证明,他是对的。
如今,吃药已经成了李军每天必做的事情,就如一个基因植入进体内。而他血液中的HIV病毒载量也已长期保持在0值。而当年那些与他一起坚持吃药的感染者,也都健康地活了下来。更令人欣慰的是,通过HIV母婴阻断技术,他与妻子孕育出了一个健康的女儿。生活还在继续着。
从政府到百姓,实践特色禁毒模式
在大凉山,禁毒与防艾工作分不开。多年来,政府和民间力量都加入到这场“战争”中。政府,依靠美沙酮维持治疗门诊和延伸;民间,推广家支戒毒的发展,两股力量相辅相成,合力禁毒防艾。
23岁的勒尓阿古,大学刚毕业,现在是竹核乡卫生院一名医生。他每天的工作是指导吸毒人员服用美沙酮,根据病人前一天服药后的身体反应情况,调整剂量。
半截矿泉水瓶中,盛放着这种橘红色的液体,作为海洛因依赖脱毒和替代维持治疗的药物。
“苦的,像中药一样,”一位戒毒者向记者描述美沙酮的味道。
勒尔阿古说,每天有大约30位村民过来喝美沙酮,过彝族新年时也不落下。普通戒毒者喝20毫升,如果同时在吃抗病毒药,就要喝100毫升左右,因为两者有拮抗作用。但不论剂量多少,价格是一样的。在西昌喝一次10元,这里只需2元。
2004年,凉山州西昌市率先建立起全国#$家美沙酮门诊。现在已发展到11个门诊,70个延伸点,竹核乡卫生院是延伸点之一。2015年,凉山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是4万多人,接受美沙酮干预的大约有1.5万人。
与此同时,大凉山还有一个极具特色的模式——家支禁毒防艾。
家支是凉山彝族以父系为中心,以家族关系为纽带结合而成的社会集团,一直延续至今。家支谱系在彝族地区有其独特的作用,家支成员严格遵守家支组织、制度。
竹核乡有8个村,24个村委小组,将近三四十个家支,一个村#!少有三到五个家支。家支中#!德高望重的人,被称为家支头人,又称为苏衣(日)、毕摩或德古,对于家支中的一切大事有决定权,也常兼任一个村支部的支部书记。
竹核乡木渣洛村村支书勒伍体古,就是这样一位苏衣。
杀猪打鸡,念诵毕摩经文,喝鸡血,通过一切仪式化的活动,来树立整个家支拒绝毒品和艾滋的信念。勒伍体古说,如果家支中有人还在继续吸毒,大家会一起诅咒他,将他驱除出家支。对于彝族人来说,这是非常严厉的惩罚,离开家支,就等于失去一切社会关系。
最近一年,竹核乡吸毒人数明显减少,积极治疗人数大幅增加。
层层毒霾下,凉山里的人们开始自救和觉醒。
从顶层到基层,国家助推防艾工程
2008年,时任卫生部部长的陈竺来到凉山视察艾滋病防治工作,提出“百千万”工作方案,将凉山作为国艾办联系点,每年拨款1100万元的国艾办防治经费,派出专家长期提供支持。
2009年,凉山州委、州政府做出《全民动员、全社会参与打一场“禁毒防艾”人民战争的决定》,同时,制定了“七大工程、一批中心”、“百千万”工作计划等具体的防艾措施。
2010年,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视察凉山,提出了防艾工作要结合经济社会发展,要结合禁毒工作,采取综合措施,标本兼治,有效遏制艾滋病蔓延的要求。
相比2010年,2014年凉山州新发现的感染率下降了54.17%,病死率下降了50%,估计存活感染者/病人6.02万,环比增长率下降了3.7%。“十二五”期间凉山州的防艾工作取得显著成效。
2015年,凉山州防艾工作进入攻坚阶段。规范干预工作流程,强化HIV母婴阻断技术推广,完善法律法规,借力精准扶贫……系统性防艾工作正如火如荼在凉山大地展开。
八天凉山之行,记者看到了毒品与艾滋给凉山带来的深深伤害,也看到了当地人民和政府做出的不懈努力。
台湾作家刘绍华《我的凉山兄弟》一书提到,凉山海洛因和艾滋双重疫情,是全球现代性在边缘地区所造成的不幸缩影。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景军说,在这本书中,读者不仅看到人类苦痛,还可以发现一个民族的自尊。
毒品问题依然存在,艾滋疫情仍很严重,留给凉山的,将是下一个继续抗争的五年。记者临别之际,竹核乡年轻的防艾人员告诉记者,他们有信心抵御艾滋和毒品的侵袭,因为这是他们生长和热爱的地方,这是他们#^的家。
离开大凉山,正值逢十集市,村里人叫“赶场”,把猪、牛、鸡都赶到集市上来卖,还有五彩的服饰和新鲜的水果。老人们怀里抱着鸡,妇女们背上背着娃,熙熙攘攘穿行。车辆在人流中缓慢行进,扬起阵阵尘土。
正午十分,阳光温暖,凉山不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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