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一个个连在机器上、由机器代行着重要器官功能的病人,这名实习医生总会想起一句电影台词:“如果不能有尊严地活,就让我有尊严地死。”他开始思考—— “过度医疗”,理智与情感
本报记者 唐闻佳
2005年,黄栋考入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口腔班。填报高考志愿前,他看电视上的招考热线节目,听协和医科大学的老师提起医学生的入校誓言:“健康所系,性命相托……”一下子激动起来。跟许多医学生一样,他相信学医就是为了治病救人,但2008年第一次实习开始后,他一天天增加着对于真实的医院、病人、医生和医疗状况的了解,心里有了纠结。
比如,治病救人该不该有……一个“限度”?
挣扎
黄栋在一家大医院实习,在这家全国闻名的医院,每天都有患者被明确告知“这个治疗方法没用”,却坚持要治。
“有许多肿瘤患者,再怎么治疗也不会有起色了,但他们还是要住进医院接受化疗、放疗,结果被剧烈的消化道反应和严重的合并症折磨得形销骨立;再后来,他们被插上管子,连到机器上,被持续地灌药,被反复地抢救,甚至胸骨、肋骨因为再三被重重按压而断裂——即使操作完全正确的心肺复苏术也可能导致这种情况。但只要家属不愿放弃,医生就不能放手。”
有个儿子背着父亲找来,此前他们辗转全国,见到的医生都是业内数一数二的专家,“一次次就医,让他们一次次知道还有一些专家没见过、还有一些方法没试过,于是再次上路,希望找到那个回天有术的专家。”
“找最好的医生,用尽所有的治疗手段,这几乎成了病人和家属的‘信仰’。”黄栋慢慢了解着病家内心的挣扎,试图去理解。
有个病人这么说:如果王医生是公认最好的,我爬也要爬到王医生这里,如果他也治不好,我死而无憾;但如果退而求其次,只找了别的医生,临死前恐怕我的最后一个念头会是——“如果当初找了王医生,是不是我就能不死了?”
有时,也有不一样的病人和家属。他们的一位前辈,说了这么个亲历的故事——有位80多岁的老太太,因为慢阻肺住院,还伴有许多并发症;经过一系列治疗,病情未见好转,医生告诉家属,老人随时有气管插管、辅助呼吸的可能。老人的孩子点点头,决定放弃治疗。
“‘妈妈,我们回家吧。’女儿唤道。老人应承一声,声音虚弱,不过她很坚强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好……”目送病人离开,医生事后在日记中写道:“这似乎是对每个人提出的难题,假如我们不富有,家庭开支必须维持,年迈的双亲突然染病,需要大把钞票,而治疗预期很不明确,我们如何抉择?如果放弃,什么时候放弃?如果坚持,坚持到什么时候?”实习医生们听罢,默然。
合情
“过度医疗”,关乎情感与理智。
一家大医院的管理者曾跟记者探讨个词:“合情合理。”他说,“我们习惯把合情、合理放一起说,做事讲究既要合情又要合理。但医生们遇到的很多情况,照医学的技术原则处理,合理却不合情。这时病人和家属往往难以接受,甚至反应激烈。”
最近,一个美国医生写的“医生得了绝症为什么会放弃治疗”在网上热传。文章说,有个知名的骨科医生得了胰腺癌。预备为他主刀的医生是业内佼佼者,还正巧设计出了一套新的手术流程,可将生存率提高3倍——从5%提至15%,尽管患者术后的生活质量依然低下。骨科医生不为所动,确诊第二天便出院回家,再没踏进医院半步。在和家人度过几个月后,他去世了。
“谁都不想轻易放弃生命,但医生对医学有着深刻了解,他们清楚医学的局限性。”文章作者、南加州大学家庭医学科副教授肯·莫里写道,有些医生甚至会在脖子上挂块“不要抢救”的铜牌,有的把这句话纹在身上,以备“不时之需”。他说,医生之所以如此冷静,是因为在临床上目睹过太多的“无效抢救”和“过度医疗”,他们会跟同事交代,“如果有天我成了这样,请你放手让我走。”
其实,谁都清楚,生老病死是自然过程,但很少有人能坦然面对死亡。“即使希望渺茫,甚至根本不存在,只要能够把生命延续哪怕一小时,不管付出多大代价、要承受多少痛苦,也要治疗,而医生必须救,因为‘生命至上’——这对不对?”
实习医生们依然纠结。这道题目,身为医生,身为旁观者,你也许可以很理智地说“不对”,但假如你自己,或者你的亲人是那个病人,你怎样作答?他们若有所悟:“原来医生面对的,常常不是医学问题,而是人间百态。人间百态浓缩在医院里。”